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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6章 番外六 锁香檀 (1)

我家是名满金陵的宥阳盛氏,自我高祖父幸中探花却惜英年早逝,曾祖父盛紘公致仕之时已官至从二,皆为两榜进士,入仕为官,其中我的祖父盛长柏公,更是已入封名臣阁的两朝元老,四次入阁,拜相,履及六部十省,门生故吏遍布天下。

而我,只是这个清贵之家中的一个小小庶女,还是不受宠的儿生的。

祖父治家严,膝下四皆要求先修身齐家,再论治国平天下,但有行止不检立刻家法处置,前皆如意,唯我的父亲例外。

我爹年幼之时,恰逢祖父调任至西北为封疆大吏,祖母照例随行,只得将体弱的幼交由曾祖母王氏夫人抚养,老人家未免疼溺了些,待祖父母回京,她父亲已养得骄纵耽嬉。

后来祖父几次想管教,曾祖母无不哭天喊地要死要活,祖父到底朝务繁忙,不能日日跟老母幼斗法,我爹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活到娶妻生。

何为不上不下?说他争气,在号称满门簪缨的盛家却只混了个廪生,但若说他败类,却也不敢真跟京城纨绔厮混,闹出什么外室粉头小戏来。

到我能走会跳时,还常能看见曾祖母把老大不小的父亲搂在怀里,对手持家法的祖父嚎啕着:“……谁说我家阿欢不好,寻常人家能出一个进士也难,偏老盛家祖宗烧了高香,个顶个儿孙会读书,衬得阿欢处处不如,多纳几个丫头算什么错!我知道你是瞧我不顺眼,见我多疼阿欢了些,你就想折腾死他,哎哟喂呀,不如我先一头撞死了干净……”

对着哭成一团的祖孙俩,饶祖父无所不能也只得作罢;尴尬的祖母则转头安慰儿媳几句,事情就算完了。

嫡母和爹没什么感情,生完一儿一女后,夫妻俩就基本井水不犯河水了,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用艺术形式讽刺我爹,有时做打油诗,有时画画,更常拿我爹为反面例教育兄长好好读书,修身自省。

爹惹不起嫡母,只好敬而远之,除了家规所限的每个月应卯那几日,平日都混在小星处,我姨娘每个月能轮到四日。

以我爹的胆量和智慧,既不敢去结识什么‘身为下贱心比天高’的奇女,又没人给他纳良妾,是以他的妾室成分清一色为府中丫鬟。

我姨娘在爹的大部队中也属于不上不下,既不如后来的李姨娘那么受宠,也不致于跟人未老色先衰的赵姨娘那么冷清。她的最大竞争对手是住在对门的邱姨娘。

她俩前后脚被卖进盛府,前后脚进内宅做了少爷丫鬟,开脸被邱姨娘抢先两旬,抬姨娘却是我姨娘早了天,连生女儿都只隔了半个月,真可谓不死不休,棋逢对手。

两边的丫鬟婆乃至养的猫儿都绝不往来,弄得连邱姨娘生的七妹妹看着我也跟乌眼鸡似的——目前她们的最大竞争项目为,看谁先生下儿。

何苦来哉。

我不是说两个姨娘何苦来哉,生儿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命题和追求,当然应该努力,我是说七妹妹何苦来哉。

庶出的大堂姐业已出嫁,当时大伯父是正六堂官,外加祖父的威风,她许配的是一位富家举;那么如此推算,我爹只是一个廪生,且不得祖父喜欢,大约我和七妹妹将来,不是做个秀才娘,就是当了缙绅老婆,搞不好还可能是商户人家的老板娘。

半斤对八两而已,端看七妹妹更喜欢问地位,还是银元宝,反正我是没差;以我们这样的门第和家风,不致于拿女儿去攀附权贵,不会由着嫡母折腾庶女故意许嫁次,但条件所限,爹基本可算是白身,一切差不多都注定好了,有什么好争的。

偏七妹妹想不开,从容貌打扮到问教养,处处跟我别苗头,并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。

姨娘恨铁不成钢,日日追着我念叨,我被缠烦了,忍不住反过来教育她:做庶女的要那么出挑做什么,跟嫡女争风岂不找抽,就好比你们做姨娘的,要是表现的比正房还贤惠,还能干,还多才多艺闻名遐迩,还跟老爷情深意重生死相许——那估计离死也不远了。

姨娘说不过我,只能捶胸顿足地骂我不上进:“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,死心眼地不上进。”

我表示不敢不敢,我不过是善于观察而已。

祖父那辈上出过两位有名的庶出姑祖母,其中一位不但嫁得风光显赫,且把夫婿吃得死脱,跺跺脚朝堂都要抖抖的老顾侯对她死心塌地了一辈,据说从姑祖母进门那日起,他连只母马都不肯再骑了。那年姑祖母染病不起,眼看不好,据说几十年沙场铁骨的老顾侯哭地好像死了爹——当然,他爹早死了。

都六七十岁的人了,至于么。

这样专宠,原不免惹京城权爵人家非议,偏姑祖母为人很好,从英国公府的内眷,威北侯府,到郑家,薄家,伏家,段家……许多高门贵眷都跟她要好,人皆随众,又有哪个嘴皮生痒的妇人敢多嘴什么,况且事实证明,我这位姑祖母旺夫又旺,一口气生了四个儿都很出息,成材率比我祖父还高。

顾府最小的四舅舅既不也不习武,还不肯成婚,走遍大江南北,于十六岁那年完成的《江山全舆志》,进献圣上,轰动天下。将两京一十省的风土人情,旖旎山河绘录成册,字清雅生动,栩栩如生,使读者仿若生临其境,一时洛阳纸贵;其绘图着色迤逦梦幻,尺精确,站在四五人宽高的图前,大好山河仿佛扑面而来,观图之人连气都喘不过来——其中风土篇已挂在乾清宫正堂内壁上,而军事篇则秘藏于兵部。

因被喜好驾船出海东游的舅舅抢了先,四舅舅只好西行,沿着当年汉使张骞踏过的古道,一黄沙关山,震撼人心的荒漠夕阳,埋着白骨的贫瘠沙土上,却能长出动人的花朵,骄傲倔强地昂首挺立,千年不改——素来没心没肺的我读到这段时,也抑制不住流泪不止。

四舅舅最近的消息是,貌似他以不惑之龄迷住了远西域某国王的独女,打算留在当地老牛吃嫩草了,招驸马顺带继承王位。

因受了舅舅四舅舅的激励,天下有志儿郎无不以效仿为荣,纷纷东渡西游,闯荡寰宇。

对盛家女孩们来说,这位姑祖母是的偶像,是榜样,是前进的方向,无论庶女嫡女都恨能不沿袭她的传说。可惜,至今没有。

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,这位姑祖母的闺阁生涯既平凡又低调,才名,贤名,仁名……从未什么特别出色的,只听说孝顺,跟高祖母情意甚笃,几次跟祖父抢夺奉养高祖母,却被祖父数次击退,忿忿惜败。到了她自己做祖母时还贼心不死,所幸祖父也老当益壮,左挡右劈,成功留住高祖母终老斯处。

——从传闻来看,这位姑祖母在闺阁中似乎全然默默无闻,这又该如何习起呢。

女孩家能有什么出头露脸的机会,只能在问上下功夫了,最受宠爱的五堂姐那回费了一整年做了六十行的‘咏梅’长诗给祖父贺六十大寿,谁知却只得了祖父半句简短的‘闺阁女治应以修身养性为要’,五堂姐当时就红了眼眶。

其实诗词最好的还要算四堂姐,那年在福阳长公主府开的赏菊宴中以一首五言绝句得了不少夸赞,回来后却叫祖母训了一通,被罚抄了个月佛经和女戒。

‘人家公主摆明了是想叫自己闺女出风头,特意请那书呆的皇来听,好叫表哥表妹好做饭,她去捣什么乱’——素与四堂姐不和的堂姐得意洋洋地说。

祖父最不喜女孩吟诗弄画,而祖母最不喜女孩在外招摇出风头,缘因我家那位同样有名的另一位姑祖母——当年她因不满曾祖父给定下的亲事,居然自己出门去找郎君,众目睽睽下不知检点,虽最后成就了婚事,却至今还偶有人拿出来磨嘴皮。

最后她也没落好,一气生了五朵金花,朵朵都低嫁。之所以我会这么清楚,全因当年梁家姑祖母满天下找女婿而不得好人选,便想把女儿嫁回娘家,我爹和个伯父,四祖父家的位叔父,闹得阖府皆知,还是全被婉拒。

只这位姑祖母的嫡亲兄嫂勉为其难接收了一个,还是个庶,不过听说夫妻感情倒蛮好,如今跟着老家的大房堂伯父做生意去了。

盛家女儿既已如此多彩多姿,热闹非凡,就不用我凑热闹了,每日吃吃睡睡,女红寥寥,问也不甚用心,知道李白和李白是同一个人,李广和李广利是两个人,就算差不多了。

到了九岁时,对门的七妹妹越长越窈窕修长,小小年纪已十分俊俏,腰是腰腿是腿,而我却越长越圆,因骨架小浑身又都是肉,胖嘟嘟的活似只小猪。

姨娘对着我欲哭无泪,认为我辜负了她的一番美貌,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取灭亡——姨娘统共就会那么几个成语,还是当初在书房服侍爹时边**边胡的,全用在我身上了。

我耐心的继续反教育:女十几岁出嫁,然后服侍公婆,讨好小姑小叔,相夫教,处理后宅妾侍通房,别人吃饭她看着,别人坐着她站着,心里再苦,脸上要笑……这样熬上几十年,直到自己做了婆婆,终于可以欺负别人家的女儿来出气了——可若是头上婆婆还没死,那就还不算完,继续熬。

女这一生真正舒坦的也不过就是做闺女时这么些年,我虽为庶出,但有幸祖母严明,大伯母也治家有道,仆妇们不敢看人端菜碟,便是庶出的也无需为吃穿用而费劲争宠,既如此,我为何不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日呢。

像七妹妹,明明喜欢吃酥油糕喜欢得要死,却死死忍着不敢吃,任凭伤心的口水倒流回肚肠,眼睁睁看着我一口一口抿下去,她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了,脸色发青,鼻孔一张一翳,好像一只饿着肚的大青蛙。

还是那句话,何苦来哉,以后嫁人了,搞不好想吃都没的吃了。

姨娘辩我不过,就说我是歪理,我依旧我行我素。姨娘见我不受教,只好把一腔热情全部投入巴结我爹生儿的大业上。

十岁那年,祖父的故交好友齐国公终于结束十几年的外放生涯,奉旨返京入六部为阁臣,他和祖父是自小的朋友,同窗,同年,外加同僚,情同兄弟。

那年元宵,因齐家的儿孙和媳妇们都还未从外地回来,老公爷就到府与我家一起过节,祖父便叫阖府的儿孙来给老公爷磕头行礼。

我照例穿着喜庆的大红袄,裹得跟个肉粽般,胸前是所有姊妹都有的金锁,头上梳着两个圆圆胖胖的鬏鬏,用红珊瑚珠串简单地缠着——姨娘不是不想给我梳髻戴钗,可一张肉团团的小脸怎么看也不搭,只得放弃。

看着七妹妹一身精致的洒金绣折枝花的桃红束腰长袄,鬓边婉转地垂着一支小小珠钗,秀丽的好像一只灵鸟,姨娘再看看我,懊恼地几乎想哭了。

挤在兄弟姊妹中给齐国公行过礼,上头祖父和老公爷正拎着几个堂兄说问,我开始犯困,慢慢地,不动声色地往不起眼的角落处挪。

“那大红衣裳的胖丫头,过来我瞧瞧。”

声音苍老清朗,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满屋的浊气,众人的目光齐齐向我看来。我猛打一个激灵,立刻醒了,被人推着搡着来到前面。

我怯怯的抬起头,先看看祖父——祖父的神色很复杂,皱眉看了看身侧的好友,若有所思。齐老国公却很慈祥,拍着我的肥猪蹄,一句句问我多大了,读什么书,爱吃什么,待知道我行六时,老国公尤其高兴,连声道:“好好,六六大顺,好!”

好什么好,家中女孩多,是以没有正经起名,不过按着齿序叫‘五娘,七娘’云云,爱玩笑的二堂姐见我和气,很少生气,就叫我‘小六’来打趣。

我是典型的窝里横,除了教育姨娘时,在外头我其实不大会说话,老国公问一句我答一句,又呆又木,偏老公爷待我耐心,笑眯眯地听我磕磕巴巴的说着傻话,一旁的五堂姐眼珠都快爆出眼眶了——明明她才是阖府最伶俐最会说话最能讨人喜欢的女孩儿!

老国公临走前,还掏了块巴掌大的羊脂玉牌给我,玉牌通体剔透,洁净温润,我虽不识货,但从身旁伯母的倒抽气声来判断,应该相当值钱。

那日后,堂姐很是尖酸刻薄地说了我几句,什么‘丑人偏作怪’,什么‘这样肥蠢,简直丢尽了盛氏的脸’,连还算和气的四堂姐都不理我了,至于五堂姐,故意去和七妹妹好,时不时指桑骂槐。我心里很难过,我明明没做坏事,准确的说,我什么都没做,却得受欺负。

姨娘很高兴,连连说齐老国公是慧眼识珠,半天前她还觉得我是‘猪’,这会儿就成‘珠’了,权势和财富真好呀,什么都能改变。

姨娘问我老公爷长什么样儿,我答不上来,当时我只顾着怕了,怕不得体没礼数受责备,后来回想起来——齐老国公和祖父岁数相仿,也是白面长须,清癯中带着一股威严。

可也不全一样,祖父素来不苟言笑,眼神严肃凌厉,可老国公却多了几分飘逸,微笑起来,含笑的眸轻轻一扬,宛若河岸边上流动的清风,吹拂在脸上又清爽又舒服。

我从不知道,一个老人家也能这么漂亮。

顾家二舅舅也很俊美,可性全随了祖父,要么不说话,一张口必没好话,实在暴殄天物,年纪越大行事越厉害,多少四的大官见了都膝盖发软,更没人敢注意他的长相了。

后来我听偶回娘家的二堂姐说,齐老国公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男,至今无人能出其右——那口气好生怅然,似是遗憾自己晚生了几十年,没能得见当年这位绝世美男的风。

屋里众姊妹吃吃轻笑,引得二堂姐夫十分不悦,大步穿过屏风,捉着老婆连夜提溜回家去了。

此后同在京城为官,齐老国公时不时会来府中寻祖父下棋评诗,每回来必要见我,每见我必要给见面礼——岭南的红犀角笔管,拇指大的海南珍珠,范大成制的紫云石砚台,关外雪岭的大东珠……连我爹都少见这样的好东西。

姨娘的眼睛直了,对门的邱姨娘母女眼睛绿了,最受宠的李姨娘眼睛眯了起来。

“都说齐家富庶难言,果然是真的。”爹这样道,“老国公没有女儿,也没孙女,大约拿六丫头当孙女了罢。”

木秀于林,人必欺负之。

好好地跳,我就会重重绊倒跌跤,堂姐来扶我时胳膊上就会被狠狠拧一把,我若喊疼,她就会故作惊讶道‘哎哟摔这么重呀’。

好好走在塘边,就会‘一不小心’跌进池里,好在池不深,不过弄湿了半幅衣裙,外加着凉卧病六七日,七妹妹倚在对门,笑的很娇俏。

好好在亭中乘凉,草丛里就会冒出一把眼熟的弹弓,半湿的泥丸打在身上也蛮疼的,九堂弟和五堂姐是嫡亲姐弟,素来要好。

四堂姐在闺里的座位就在我身旁,有好几次我看见五堂姐跟她使眼色,四堂姐咬着嘴唇,看看五堂姐,又看看我,端着墨砚的手抬起,又放下,轻轻叹了口气,低下头,自顾自的对仗新作的诗。

二伯父醉心问,官儿做的没伯父大,我很感激四堂姐。

我偷偷把那方紫云石砚台包好送过去,谁知第二日小包裹原封不动地又被送了回来,一起包着送来的,还有一小瓶治瘀伤的膏药。

很久很久以后,四堂姐被聘给了皇为侧妃,又过了几年,皇那病弱的正妃过世,便把已生育不少儿女的四堂姐给扶了正。

真好。

揉好淤青,我把老国公送来的那些珍宝一件件收了起来,用大锁锁好,认真地对姨娘说:“将来我若嫁得不好,照拂不到姨娘,姨娘就拿这些东西换银养老罢。”

姨娘眼眶红了,抱着我哭了半日。

谁都不喜欢忍气吞声,可该忍的还得忍,把事情闹开又能如何,五堂姐是嫡出,有的是嫡亲兄弟,伯父又得祖父看重,姊妹们闹意气争执是可小可大的事,还是别自讨没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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