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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35 三月龙兴,幢盖张护

花费了好一番时间进行观察挑选,一直等到周遭看客们都开始不耐烦的连声催促,权楚临才终于选定了要作落注的斗鸡。

场馆中本有即定的赛程安排,但这样的场所一切规定总是要围绕豪客们服务,所以随着权楚临选定落注之后,随即便将这一对斗鸡安排在了下一场,要尽快的比斗出一个结果出来。

金窟名声在京中斗鸡行当里虽然颇为响亮,但单场数万缗筹码的赌注也并不常见,就连其他场馆中的看客们都蜂拥而来,一时间场馆中已是人满为患。

权楚临在京中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,自不想被群众围观打量,选定了斗鸡后便退回了厢席内,只留下两名随从家奴在场边盯守。

回到了厢席后,他顺便着人取来纸笔写定签押借据,虽然场馆的管事一再表示凭其身份不必如此,但他身为京营郎将,终究不可与这一类的场所营生有太多模糊纠缠,彼此间还是清清楚楚的要好。

眼见此人虽已入彀、却还要维持一个面子上所谓的清白,祚荣嘴角便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。

这大概也是世族子弟们一个通病,对形式的重视远远大过了实际,但其实底子里却与他们所看不起的俗流卑员一个模样、五毒俱全,一些欲望甚至还要更加的强烈,本质的德性也要更加低劣,特别在一些非常的场景际遇之内,会更加的没有底线。

等到场馆为权楚临凑足了两万缗的筹码落定,那外乡豪客自然遭到了看客们的言辞挤兑。其人自是不甘示弱,果然如同权楚临所期待的那般,直接押上了所有的身家。

于是这一场豪赌便正式展开,虽然说权楚临对自己的运势与眼力充满了信心,但事关几万缗的输赢,他心里也是颇怀忐忑,但不久后终究还是将有横财入手的期待感压过了心里的不安,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巨财入手后该要如何使用。

钱是人间第一等的好物,哪怕权楚临这种出身世族官宦人家的实权郎将。

早前他在宅外别处私养了一名姬妾,为他生儿育女,便是因为俸钱不足供养外室,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家求助。夫人虽然不失大妇气度的接纳包容、收养在邸,但却规矩深刻,甚至连他日常对儿女过分亲昵宠爱都不准许。

这自然让权楚临倍感压抑,他心知夫人是绝不准许未来家产拆分给妾生孩儿,哪怕自身无有所出,也会在堂兄弟门户中挑选孩儿养作嗣子。

权楚临却不忍自己的亲生血脉未来流落街头、落魄度日,所以豪赌这一场,也是希望能给妾生的孩儿置办下一份赖以谋生的产业,算是他在大妇强势监察的情况下所能做出为数不多的父爱关怀。

心中这般盘算设想着,厢席外热烈的喝彩声打断了权楚临的思绪,他再垂眼望向场中,只见自己选定的斗鸡正斗志高昂的将对手抓啄追杀,一面倒的形势自谈不上精彩,但因事关数万缗巨财的归属,还是让人激动不已。

“恭喜郎君、恭喜郎君!”

虽然结果还未出现,但祚荣等人已经在纷纷祝贺权楚临了。

“斗局未了,还言之过早。对面虽然技艺稍逊,但也韧性十足,瞧其走躲有力,料想还会有一阵反扑。”

权楚临笑眯眯的摆手应道,心里自然也是觉得自己赢定了,已经开始讲起夺彩赌资的分配:“若非祚大此日招请,哪得如此缘数?先时也是你等凑定筹码,横财需散才可积德,得手之后诸位各因分数领取,谁若推辞,那是不把我当真朋友看待……”

众人听到这话,夸赞声自然更加的热烈。

然而此时的场中却发生了新的变数,那对手斗鸡不再只是走避,开始蓄力反击起来。权楚临对此也不感到意外,这么大的场馆想要让斗鸡精彩,匹配的对手自然不能差距过于悬殊,否则如何勾动看客下注?

但他对自己的眼力还是有信心的,仍然稳坐看席,可是当见到对手斗鸡竟然抓破了自己选定的斗鸡翅根,顿时变得紧张起来。

斗鸡角斗虽然靠的是爪喙进攻,但两翅却是能够稳定身形,一旦被伤,战斗力必然大幅下滑。因这一轮反击伤害到根本,战况顿时走向成谜,不由得便让人紧张起来。

此时的权楚临也是如坐针毡,再也不复此前的淡定模样,眼眶通红的挥拳助威,那青筋暴起的形态较之场馆中任何一个看客都要更加的激动。

又经过大半刻钟的激烈缠斗,伴随着看客群众们的惊声惋惜,权楚临落注的那只斗鸡直接被啄死在场中,而他也如场上那遍体鳞伤的斗鸡一般呆坐席中、没有了一点的生机活力。

唯一聊可安慰的,是那反败为胜的外乡豪客并没有再入前叫嚣,而是在管事的引领下快速离场、前往领取自己赢来的赌资。

满馆的看客们,这会儿也在飞快散去,或许心中难免有些幸灾乐祸的恶趣,但敢作如此豪赌的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,继续留下来看热闹兴许就会遭受迁怒波及,毕竟看热闹也是要有眼色的。

甚至就连那些场馆管事们,这会儿也都不急于上前催促几时还钱,毕竟这样的家世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若真敢拖欠不还,自有无穷的市井手段让人难堪,付出更大的代价。

“郎君不必过分忧虑,我在京中还有两处恒业,虽然不算雄大,但若变卖出去,也能填补些许亏空。”

死寂的厢席中,祚荣在沉默一会儿之后便开口说道。

“祚大,我、我怎能……”

权楚临此时自是满心的懊恼悔恨,眼见到手的横财没了不只,转眼便又背负上万数缗的巨债,里外亏空巨万,这实在不是常人心肠短时间内能够接受的。

见权楚临还有些抹不开面子,祚荣则一副义薄云天的姿态摆手道:“今日是因我招引郎君入场,所以生出这样的邪灾。于情于理,我也不能让郎君你独身承受!人间但有义气长存,哪惧清贫度日,区区一场赌事,岂能斗垮壮士志气!”

听到这番话,权楚临自是感动不已。万数缗赌资虽然数量不少,但对他家而言也不算什么承受不了的数字,否则他也不敢作此豪赌。

唯独家中财事大权都在夫人手中,若知他在坊曲中豪赌巨亏,只怕余生都要不断的唠叨频说。想到那样场景,权楚临便忍不住心里犯怵,自然不想一世在家都抬不起头来。

“情义深浅,只在心知。今日的确是放纵孟浪,了结此事后,你我便是不异手足的义气伙伴!”

既不方便在家中抽拿钱款,权楚临也只能仰仗主动凑上来的祚荣,自然是满口的好话。

祚荣则不作更多虚辞,主动出面去同场馆管事约定后续还款的事项,不久后便返回来说道:“已经讲定了,只要年前能够还定,此事不成大扰。”

言虽如此,一众人自是愁容满面,好心情荡然无存,自然也就不愿继续逗留。

只是在离开之前,权楚临还是暗嘱家人将那两只斗鸡讨要过来,要细察一番场馆究竟有没有暗弄手脚,同时也是留下一个后计,若果真到期凑不齐钱款,说不得也只能动用一些官方的权势逼迫场馆低头让步。

一行人策马缓行在街巷中,可谓身心颓丧,祚荣却又提议道:“如此落魄形态归家,家人难免担忧盘问,不如且去南曲馆里召来风月洗刷心情。万数缗的巨资都豪掷出去,也不必再吝守小财、亏待了自己。”

权楚临此时自然没有什么寻花问柳的心情,但祚荣这番话确也说到了他的心里,往常他不失谨慎自守、对私欲多有压抑,可现在自我的防线已经被那万数缗的巨债攻破,不如索性彻底的放纵一番。况且若就这个样子归家,自家娘子若不作盘问打听那就真见了鬼了。

于是一众人又转向往平康坊南曲行去,也算是怀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,今朝有酒今朝醉,只贪短乐、莫顾前程。

但他们各自囊中私己早在金窟便被扫荡一空,唯独权楚临囊中还存几十缗的现钱,若在往常平日,倒也足够坊间戏闹花销,但在眼下却有些配不上将要狂作放纵的心情。

平康坊风月胜地,大凡稍具名气的馆堂便花销不少,若再点选什么花魁名妓,几十缗小钱连酒酪果点的打赏都不够。

终究还是祚荣豪爽大气,直接就市典卖了所乘良驹,换来几百缗的现钱,一众人才又豪迈的直投南曲名馆而去。

虽然这大半天的经历让人身心俱疲、难生快意,但对祚荣这个平日不甚关注的同僚,权楚临却有了新的认识,并不觉得此人坑害了自己,反倒觉得是一位难得的知心好友。

一行人在乐馆坐定,自有仆员递上伶人花牌供他们进行挑选,权楚临便也暂将心中的愁情抛在脑后,量财点选了几个颇擅唱辞的伶人。

只是当伶人入厅后,却并非权楚临刚才点选几个,而是色艺更加精妙之类,且当中一个更是镇馆的头牌花魁,入厅后便态度殷勤的招待邀宠。

虽然美色迷人,但终究怪异,权楚临正惊讶狐疑之际,屏风后又转出一道身影,正是早早入此准备的王守一。

“诸君脚程真是迅疾,让我好一通追赶,幸在没有错过,总算追赶的及时,不将后事遗在明日!”

王守一阔步入厅,一副自来熟的模样,拱手便向权楚临见礼。

其人在坊间名气不小,但却算不得什么台面人物,浸淫官场的权楚临自然有些陌生,望着他不无好奇道:“某等友人私聚,未知足下何者?”

“坊号王六,区区贱名不足郎君挂齿,唯此日因户下产业巧与郎君结缘,所以冒昧入前问好。”

王守一倒也不觉得没面子,仍是笑容满面的回答道。

“这便是金窟背后的主人,郎君勤于职事,自然不熟悉这些闾里人物。”

还是祚荣凑上前来低声介绍,权楚临才明白这是遇上了债主了,心中自有几分局促尴尬,但却将神情一肃皱眉道:“前事自有约定,并不需足下追赶催促。若无别的事端,请容某等自在寻乐。”

见对方误会自己是在追讨债务,王守一又是一笑,但也并不过多解释,抬手指了指他所挑选的几名伶人,笑语道:“郎君身在要职,平日里难就清趣,略得暇时岂可草就俗色消遣,所以我自作主张,另作挑选。此身不才、难得青眼,但是美人无辜,循此绝色带挈,能否近前讨要一杯酒水?”

对方既是自己的债主,又将姿态放得这么低,若再不假辞色,不免有些不近人情,于是权楚临便也不再肃容抗拒,指了指远处空席,仍然不乐被此坊间杂流近身。

王守一也并不羞恼,入席坐定后便示意伶人们献艺热场,并不断的举杯祝酒,态度之殷勤热切自是让人得有极大满足。

自古以来,酒色便是交际场中最好的润滑剂,在王守一有意逢迎,加上祚荣等从旁凑趣,还有那些早得叮嘱的伶人围绕助兴,权楚临心中的提防便渐渐松懈,不再介意王守一逐渐的移席靠近。

“你等诸娘子,可不要将权郎作俗常欢客应付。其家中大君早年还曾是咱们万年县的临门父母,若能得天假年,如今必是政事堂的坐直相公!”

王守一告诫诸伶人们侍奉殷勤,同时也是吹捧权楚临家世。

伶人们闻言后自是肃然起敬、侍奉的更加殷勤,而权楚临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,只是摆手矜持笑道:“天赐大运岂敢窥议,六郎这么说那就言近妖异了。但若使府君仍然在世,具位一员台省首席是颇可盼望的……”

话讲到这里,矜傲之余、他也略感几分心酸,若家势仍有可作仰仗,他如今也不必屈就赵国公那鹊起的幸徒,对家中娘子事事忍让。

眼见氛围铺垫的差不多了,王守一便打算讲起正事,他抬手屏退一干闲杂人等,就近权楚临后便掏出对方不久前在金窟签押的借据递了过去,同时口中低骂道:“馆中那些蠢物,真是什么样的手笔都敢接纳!我得讯后已经狠狠教训他们一番,今将原物奉还,恭请郎君笑纳。”

权楚临本已酒酣脑热,但在眼见到这一幕却清醒几分,抬手将借据退回并皱眉道:“六郎这是在做什么?私情是一桩,前事另一桩,难道在你眼中,我只是一个贪财怯事的卑劣之人?”

“怎么敢、怎么敢!郎君名门气派、事必有应,但我虽然只是闾里下才,也知朝廷吏治严格深刻,郎君职当要司、若因此遭御史风闻、勾院查问,于前程难免会有影响。开馆营业、自然爱才,但若因此区区万数缗数干防来年一位国之大员的际遇前程,我的罪过可就深重了!”

王守一这番话也说中权楚临的心事,当时他只觉得签出的借据转头就能拿回,所以才一副守规矩的姿态,却被想到直接输了个彻底,借据留在了场馆中。

朝廷吏治本就严谨,他身为京营郎将,规矩则就更多。一旦留下的笔迹字据流露出去,被监察官司见到而遭举劾,即便谈不上前途尽毁,但京营郎将这个官职多半保不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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